洞中的真实

原文发表于豆瓣


去年年中,初次读完《金瓶梅》,大为惊骇。兰陵笑笑生笔触短促,人物描摹、故事叙述却饱满生动。书中的清河县,仿佛一处深不见底的洞穴呈现于我,内里漆黑莫测,一如社会的暗无天日,人心的冷漠阴郁。更奇怪的是,洞中似乎还时不时传来粗重的喘息声,隐隐约约,难以辨别。

直到合上侯文咏的《没有神的所在》,我蓦然发觉,面前深渊依旧,但确实另有活物,血盆大口,獠牙利爪,囫囵吞吃了许多误入其中的生命,竟连骨头都不剩一根。侯文咏出身临床,又作了多年小说,凭借专业洞察力,如手术刀般层层剖析表面描绘之下的细节、隐情,带给我一个更赤裸裸、血淋淋的世界。

文学作品里的「白描」,与精雕细琢、浓墨重彩的「工笔」相对,文字简练,不着颜色,然而细细品味,却意味悠长。《金瓶梅》笔法既重「白描」,读者自然也离不开对人物情节背后的揣摩——眼见的为「表世界」,眼不见的为「里世界」。「表世界」固然世态炎凉、人情冷暖,但略经点拨,「里世界」的恩怨纠葛甚至更令人胆寒。

解读《金瓶梅》这类作品,难度不小。首先需要反复、细致地阅读小说,牢记书中的每个细节;其次需要详尽、周到地了解时代背景,明白书中的社会状况;最后需要丰富、深刻的人生阅历,才能居高临下地看透人物的一举一动,理顺人际的逻辑关系。

单拣孟玉楼嫁入西门家为例。初时西门庆与潘金莲火热,却中途杀出媒婆薛嫂,要为孟玉楼说媒。其实前书早已提过薛嫂,是西门庆女儿西门大姐找到富贵亲家的牵线人,既为恩人,西门庆势必以礼相待,好好听听对方的说词。随后,薛嫂单刀直入,将孟玉楼的财产情况向西门庆全盘托出,侯文咏即折算为现代货币,表明女方所有颇丰,西门庆心动情理之中。反之,孟玉楼的寡妇身份,及与亡夫兄弟潜在的财产纠纷,又成为她同意嫁入西门家的重要动机。

当然,这样的解析,进一步丰满了小说的人物形象。西门庆虽未欺善好色之徒,却生意精明,生财有道。而小说最后十几回间,他变本加厉地寻花问柳,无非源于内心怯懦、寻求认同——这是他的「可怜」之处。死后张二官儿迅速崛起,取代他在帮闲、妓女中的地位——这是他的「可悲」之处。假如没有侯文咏,我大概难以读懂《金瓶梅》中的大多数角色,他们的「可恨」、「可悲」、「可怜」。

兰陵笑笑生落笔的克制和留白,赋予读者极其自由的想象空间,也为类似解析提供了基础。侯文咏的不少解读,并非一锤定音,而属抛砖引玉,将书中线索一一罗列,指引读者自己思索可能性。譬如,西门庆正室吴月娘,与女婿陈敬济是否发生过不伦关系,笑笑生自然未曾亲笔点明。但概览百回,吴月娘与陈敬济两人均有非常举动,好像又逃不脱干系……由此,读者完全可以展开遐想的翅膀,按照个人理解、意愿补足背后的故事。

俗语云:「一千个人眼中有一千个哈姆雷特。」读毕《没有神的所在》,一千位读者眼中,大概也会出现一千个「清河县」,但比起原来的「表世界」,人物都愈加纵横,关系都愈加交杂,暗流都愈加涌动……于是,兰陵笑笑生的笔下乾坤,瞬间焕然一新,于我平添许多胡思乱想的乐趣,许多心惊胆寒的勾当,以及许多意犹未尽的余音——感谢侯文咏勾勒了黑暗洞穴中的实景。不过,我相信绝大多数读者,读完他的作品后,同样会忍不住转身,再去亲眼见证一下洞中的真实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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