亭子间

小时候,住在上海石库门的正房,楼梯的对面,便是所谓的亭子间。老弄堂的邻里人情,温馨贴近。屋主、住客抬头不见低头见,出入总不忘招呼。黄昏时分,几家人聚首底楼「灶披间」,锅碗瓢盆,家长里短,氤氲中和成一支交响曲。夏日的夜里,门檐下,晒台上,纵横交错着许多张椅凳,柔缓摇曳着许多把蒲扇,一整条弄堂的老老少少,仿佛一家人般围坐在一团。所以,我常常去亭子间串门,也慢慢地熟悉了亭子间。

都说亭子间是上海石库门的专利,透着上海人的一肚子精明。将整幢楼「灶披间」之上、晒台之下的空间辟为亭子间,或安置佣人,或堆放杂物,已属物尽其用。上海开埠后,五湖四海的兄弟姐妹涌入「讨生活」,亭子间又摇身一变,成了一众底层人士,追求理想之余的平静港湾。大多数亭子间,室斗且陋,面积不到 10 平方,朝北,冬受风欺,夏为日逼,开上一扇窗也算奢侈之事了。

然而,无论「老上海人」,或「新上海人」,住进亭子间,总能发掘出自己「家居设计师」的潜质。一桌,一橱,一床,一柜,大小器皿,家用什物,报刊书籍,痰盂便桶,精打细算地沿着四边的墙次第摆开,竟还多出几个平方,供人走动——不说单身男女,哪怕祖孙三代齐享天伦,也可以打点得绰绰有余。要是外客来访留宿,正中地上铺就一床被褥,客人坐卧其上,必会情不自禁地感慨亭子间的别有乾坤吧?这样的「螺蛳壳道场」,延续至今,我印象中的亭子间,依旧此番光景。

亭子间另一个值得称道的,是旧上海的那些作家文人。沈雁冰先生 1927 年住在景云里的亭子间,足不出户,完成《幻灭》、《动摇》、《追求》。鲁迅先生 1927 年起辗转于虹口区的石库门,在山阴路画上人生的句点,留下《且介亭杂文集》,以纪念亭子间的写作生涯。巴金先生也曾身居其中,奋笔写出许多作品。郁达夫先生的小说《春风沉醉的晚上》,提及他在上海迁居数次,最后搬进邓脱路的贫民窟阁楼,恐怕同样经历了亭子间……难怪作家程乃珊评价亭子间,俨然「一道特殊的上海文化符号」

亭子间独特浓郁的文化意味,不仅仅盘桓于「老克勒」茶余饭后的缅思,更是雅俗共赏,化为几代上海人的不变情结。坐在出租车里,慢慢驶过华灯初上的四川北路,和上海「爷叔」扯一扯石库门,话题总免不了归到亭子间——它的袖珍精致,它的能屈能伸,它的轶闻传奇,它的生机勃勃,以及上海人寄托其上对无限前程的憧憬和骄傲……

木心先生在《上海赋》里慨叹:「也许住过亭子间,才不愧是科班出身的上海人,而一辈子脱不出亭子间,也就枉为上海人。」我不曾住过亭子间,可确是道地的上海人。而作为上海人,我始终希望从此出发,摆脱心中的「亭子间」,迈向更为遥远、更为广阔的新天地。

是为本博序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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