医者的「敬畏之心」

前辈讲述了一个病例。

前些年,她在上海郊区某三甲医院的内科急诊工作。周日她当班时,来了一对父女。父亲五十出头,听口音非上海本地人。女儿才十四、五岁,站在一旁,惴惴地不敢说话。父亲告诉前辈,女儿在家乡被诊为「癫癎」,建议来大城市看病,还带来了当地医院拍摄的头部 CT 片。按理,患者当时未发病,前辈有充分理由,要求其次日门诊就诊。但出于习惯,前辈接过 CT 片,请父亲描述女儿发病时的情形。于是中年男子絮絮叨叨地讲起来,突发起病,意识丧失,跌倒在地,口吐白沫,四肢抽搐,总体上符合「癫癎」的特征。

唯独一句话,让前辈放心不下,女儿每次恢复过来,都诉发病前曾感觉心慌。她放弃了打发父女回去的念头,另开了心电图检查,回报「正常心电图」。出身心内科的前辈,仔细地推敲波形,隐约觉得姑娘的 QT 间期似乎略长了一点——会不会是「长 QT 综合征」?尽管暂时无法确诊,她仍然态度坚决地要求患者进入抢救室监护。父亲当然不乐意,与她争执起来,女儿好好的,为什么要当作重症进抢救室?想必医生利欲熏心,为了仪器、护理费罢了。前辈据理力争,废了不少口舌,终于劝服男子。父亲骂骂咧咧离开诊室,带着女孩缴费配药去了。

刚进抢救室不久,女孩竟然当场发病,一旁的监护仪清楚显示「室颤」。经过医护人员的积极抢救,姑娘很快醒转过来。前辈当机立断,联系心内科的监护病房,将她及时收治入院。

前辈原来以为,这是她有生以来最具成就感的病例,大概也会是这辈子最具成就感的。她没有执迷于外院「诊断明确」的事实,抓住患者病史里稍纵即逝的疑点,判明了一例随时可能危及生命的疾病,拯救了一条来日方长的性命——如此惊险、精彩的诊治过程,换作任何一位医者,无疑都是满怀成就感的。

然而,时至今日,成就感散尽,前辈反复叨念的,却仅剩两个字:「幸运」!如果她不是在郊区医院急诊遇到患者,有充裕的时间多问几句,那么父女可能早被打发回去了;如果她不是固执己见,要求女孩必须留院观察,那么父亲也带着女孩回家了;如果女孩不在抢救室中发病,那么其父事后可能怒不可遏地去投诉了;如果女孩回家再次发病,那么一条鲜活的生命可能便辞世了……太多的巧合,姑娘在正确的时间、正确的地点,发了正确的病,并被正确地捕捉,否则于患者、于医护,结局或许大相径庭了。

我接触过许多医生老师、朋友,他们摸爬滚打多年,往往都会不约而同地使用四个字来形容急诊感受:如履薄冰。对他们来说,每一班急诊近乎非死即生的考验,每一次下班总庆幸又一天的平平安安。大抵如亚里士多德所言,知道得越多,才知道自己知道得太少。面对形形色色的患者,纷繁复杂的病情,他们永远不敢断然诊断,永远不敢掉以轻心,唯恐力有不逮,耽误了患者,麻烦了自己。

我年资有限,却深以为然,不仅缘其符合人类认知的已知规律,同时就我浅薄的临床见闻,已足够理解其背后的根本含义。几年前,我听华山医院神经内科的秦震教授讲课,老先生鼓励我们后辈不要停止好奇,因为我们所知甚少,又责任甚重。另一位我颇为尊重的老师则始终奉行:「须有敬畏之心」——而这种面对患者时的惶恐虔诚,不正是医者的「敬畏之心」吗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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